一位教授的调研：中国小县城里的黑社会江湖

不久前，河北省廊坊市城南医院院长张毅坠楼不幸身亡。在他留下的最后一封信中，他指责打断他双腿的暴徒以及他的搭档杨某干扰医院正常业务、挪用资金。

据廊坊官方通报，“迫于舆论压力”，指使歹徒作案的赵某及其同伙杨某已投案自首；该官员还对警方是否不作为或行动缓慢展开调查。

死者已经死了。找出悲剧背后的真正原因，将肇事者绳之以法，才是正义的本质。无论目前网络上披露的信息是真是假，基层黑恶势力已经成为必须严厉打击和深挖的痼疾。

本文（有删节）题为《县域黑社会如何生存》，作者为华中科技大学中国农村治理研究中心副教授卢德文。笔者采用体验式调查的方法，深入中部某县公安局。在当地公安局领导和基层干警的支持下，他研究了该县黑社会势力的一些特点，真实地描述了当地黑社会的生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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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社会是一个有组织的犯罪集团。由于其组织结构较为严密、犯罪手段暴力、反侦查能力较强，其社会危害性较高。

认定一个犯罪团伙具有团伙性质是非常困难的，因为即使一个犯罪团伙的社会危害“严重”，其组织特征也未必与团伙性质相符。因此，公安机关打击犯罪团伙的难度很大。在警方实践中爱游体育app下载官网，在充分了解黑社会性质组织内部组织情况的情况下，几乎没有黑社会组织会遭到袭击。公安机关正是从普通社会认知的角度对其进行侦查和打击，最终将其列为具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组织。被清除。

为什么这么说呢？从理论上讲，任何一个“组织”，无论是机关、企业，甚至是犯罪团伙，如果想要高效，自然会采用等级制、部门制等等级组织的管理方式。因此，一个“成功”的黑社会性质组织必须是“法人”运作的。

然而，黑社会性质组织一旦达到企业化运作的规范化水平，就意味着其基本摆脱了暴力等低层次、高风险的营利手段。但普通的犯罪团伙充其量只是松散的犯罪团伙，不符合“组织”的要求，不能认定为黑社会性质组织。因此，公安机关真正能够认定为黑社会性质组织的犯罪集团并不多。

熟人社交网络

要准确理解黑社会的“生存之道”，需要生态学的视角。

黑社会不是单一的犯罪集团，而是由众多的犯罪个人、松散的犯罪团伙和有商业头脑的组织者聚合而成的体系；黑社会与正常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，它必须嵌入市场社会、人际关系、社会、权力网络中，并从中汲取营养。

因此，一个完整的黑社会系统必须有相关的色谱：黑色、灰色、白色等成分。犯罪集团生存的秘诀在于，它努力确保其基色是灰色，而不是黑色或白色。

一个县级社会人口有几十万，但真正有实力的可能只有几百人。

我们在县城进行了调研，让我们印象深刻的是，这数百人实际上形成了一个熟人的社交网络，即使彼此不熟悉，但也大致了解对方的详细情况。如果网络中的一个人遇到一些事情，需要找到网络中的任何一个人，他就能毫不费力地找到对方。事实上，我们的调查之所以顺利，正是因为我们有这个圈子里几位关键人物的支持，这样我们就可以不费太大的力气找到我们想要采访的人。

一般情况下，黑社会老大不会以犯罪头目的身份出现。他们都注册有公司或者从事一些合法的职业。许多老板跨行业经营。正因为如此，这些老板人脉广泛，一定能进入县里的经济商业圈，结识正经的商人；由于从事经济活动，他们也会与当地政府领导和公安部门熟悉。事实上，仅从商业角度来看，黑手党老大也必须嵌入地方权力精英网络中。

2行业灰色地带

黑社会生存的基础当然是暴力，但几乎没有纯粹依靠暴力为生的黑社会。因为黑社会的最终目的仍然是获取利润，而通过暴力获取利润的成本实在是太高了。黑社会要想长久存在，必须依靠产业支撑；然而，其工业利润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以暴力威胁维持的垄断市场。

从我们的研究来看，在当地社会，黑社会所从事的行业具有一定的特点。

三合会基本上来自基层。他们不太可能来自大资本，也没有太多文化知识。这就注定了这些黑社会组织只能从事一些低端行业，比如经营酒店、娱乐场所、建筑等。这些行业基本上都是劳动密集型的，需要与各方打交道，所以黑社会有一定的优势。比如，酒店、娱乐场所往往是黄赌毒等黑色产业的聚集地，普通商人不愿意冒险。排除干扰的最好办法就是与当地强大的力量组建合资企业。

再比如，近年来，城市资本开始大量下乡。各县市都在开发房地产和工业园区。有实力的老板只需要做一些资本运作和产品营销，他们不会在乎低端行业的薄利；但这些高端产业要在当地社会顺利运转，低端产业是不可或缺的。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征地拆迁问题。当然，大公司不愿意处理这个矛盾，将相关业务“分包”给那些有黑社会势力的“拆迁公司”才是最稳妥的办法。我们调查的县城里没有星级酒店，但是有一家著名的酒店是一个著名的黑帮开的。在征地拆迁过程中，必然有黑社会主动或被动参与其中。

黑社会从事的行业大多具有一定程度的垄断性。这种垄断行业要么是由于地理隔离、行业单一、要么是资源稀缺造成的。总之爱游戏ayx官网登录入口，只要有一点暴力和威胁，黑社会就可以快速、轻松地控制这个行业。

在我们调查的县里，黑社会控制的行业大致有三个：长途航运、米粉批发、土方工程。

长途线路的运营需要有交管部门颁发的客运许可证，这决定了每条线路可运营的客车数量相对固定，客运利润非常有保证。当然，交通运输局只能向具有经营资质的客运公司颁发客运许可证。但绝大多数客运公司并没有投资购买客车进行统一运营。而是允许一些大大小小的老板“加入”，客运公司收取管理费。 ，巴士车主自行负责其盈亏。有资金实力经营公交车的老板很多，但能有效管理线路的老板却不多。为了避免受到干扰，大多数老板都愿意与黑社会势力合资。他们之间有明确的分工。桌上的老板负责规范经营，黑社会势力则维护垄断市场的秩序。

2010年，该县交通局引进了十几辆出租车，但开业不久，就被庞大的三轮车市场淹没。大多数出租车司机改乘长途出租车，尤其是县城到市内的线路。 。显然，这对长途客车市场影响巨大。近年来，两个行业之间的矛盾不断。

调查第一天，就发生了出租车司机包围县政府大楼的群体性事件。原因是出租车司机被公交车服务员殴打。很多人都很清楚，这位“空姐”的行为是受到了当地黑社会势力的启发。

米粉批发也被黑社会控制，这多少让人有些意外。不过仔细分析也符合常理，因为米粉市场太适合黑社会势力介入“管理”了。

我们调查的县城很喜欢吃米粉，尤其是早餐市场，米粉的销量巨大。可想而知，米粉虽然不起眼，但利润却是可观且有保障的。不过，县城的米粉大部分来自县城内几家规模较大的批发店，这意味着只要控制住这些店的米粉销量，县城米粉的垄断利润就可以轻松获得。获得。

这就给黑社会势力创造了空间：当地黑社会势力派了几个歹徒去给这些店家“做事”，要求每斤统一涨价2毛钱，多出来的2毛钱都给了店家。地狱。 2毛钱的差价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几乎没有影响，批发店老板也没有损失，但黑社会却在不知不觉中赚取了可观的利润。结果，当地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。县城里的物价和周边县城没什么区别，只是米粉的价格总是高出几毛钱。

土方工程利润的上升与该县近年来房地产的繁荣有直接关系。除一两个大型外资外，县域房地产很大一部分都是本地资本投资的。无论是本土资本还是外资，其下游产业的土石方工程大部分都是由有黑社会背景的公司承接。

土方工程有两个直接相关的垄断业务：河砂石开采和拆除。河道砂石开采是土方工程的重要基础。之所以容易被垄断，与这个行业资源稀缺有关：也受到相关部门的严格控制，普通老板很难进入这个领域。至于拆迁生意，大家都知道，因为只有暴力才能“突破”顽固户所面临的困境：随着政府对暴力的使用越来越谨慎，黑社会的非法暴力成了他们的依靠。一些房地产开发商。

这条线的两条“底线”

黑社会要想长期生存、“发展”，需要解决几个问题：一是黑社会内部、帮派与老大之间的斗争。如果竞争失序，双方都可能受损；二是精英网络内部的变化，如果一个老板太嚣张，或者他的保护伞意外掉落，可能会酿成大祸。三是产业管理能力。如果管理不好，也可能让黑社会团伙难以为继。

一般来说，在一个地方社会中，总是存在着几个相互竞争、关系各异的帮派。如果只有一个老板，老板需要处理好内部不同势力之间的关系，还需要小心处理代际更替的危机。如果有几个权力相等的老板，他们很可能会划分统治，不同的地区和行业将由不同的人控制。

在我们调研期间，该县的娱乐业极为萧条，县城中心广场的多家娱乐场所因生意不佳而关门。客观原因是当地政府近两年来严格执行八项规定。对于这个内陆县城的娱乐业来说，这无异于排干锅底。直接原因是当地公安部门严厉打击黄赌毒，使得这个行业风险极大。但更重要的原因是，这两年当地黑社会严重削弱，最有权势的帮派头目被捕。当然，他们控制的娱乐业就再也无法繁荣了。

一般情况下，公安局主要领导（局长、政委）必须异地工作，这会对黑社会势力的生存网络产生影响。如果新任所长实力雄厚，想做大事，当地的黑帮要么就得屈服，收敛一点；要么就得收敛一点。或者他们会想方设法与他联系。

在我们的调研中，负责治安的民警和派出所所长直言，他们刚上任时，黑帮头目就通过各种熟人来接近他们，请他们吃饭。一位领导甚至明确要求每年自愿缴纳一定费用，以减少其经营的色情场所受到的检查。这当然遭到了严厉的拒绝。除了不能贿赂警察之外，这个团伙承诺一年缴纳的费用还没有被抓一次的罚款那么多。

据公安局内部人士介绍，要彻底铲除黑社会是非常困难的，因为黑社会赖以生存的网络很难拔除，需要非常艰苦的努力和高超的游戏技巧。

对于一个管理良好的黑社会来说，歹徒作案时肯定不会揭发自己的小老大，而小老大作案时也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老大。如果被抓到，大部分老板都会尽力保护自己的伞。为什么？这得益于黑道内部的组织保障机制。

有经验的团伙成员都知道，坦白共犯很难减轻处罚，但严格保守秘密会得到“组织”的奖励：不仅家人会得到团伙的优待，自己也会受到团伙的优待。释放后可重复使用。老大们之所以不会透露背后的保护伞，主要是出于维护帮派生存网络的考虑。老板们出去混了，就做不到损人利己的事情了。不然谁愿意提供保护？因此，江湖忠诚不仅是帮派意识形态，更是帮派生存的技术要求。

这两年，县里最大的黑社会势力被消灭了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，这并不是黑帮组织的失败，而是黑道生存网络的剧变。导致该团伙灭亡的导火索是该团伙中的一名未成年人犯下了谋杀罪。公安局掌握的证据并不能指向该团伙老大，但从逻辑上讲，这起谋杀案绝对是该团伙的“有组织”意图。

命案发生时，新任市委书记上任，此案很快被作为典范爱游戏app官方入口最新版本，开展打黑除恶行动。市局、县公安局联合破案，花费大量精力，梳理了该团伙所犯的全部案件。他们先以开赌场的治安处罚为名逮捕了“老板”，然后又散布老板因谋杀罪被捕的消息。起床。被抓获的凶手相信了真相，最终招供了。到目前为止，该黑社会团伙已受到指责，但没有任何政府官员参与其中。

不过，这个团伙的消亡虽然不是组织失败的结果，但却是技术失败的典型例子，因为他们打破了这个行业的两条“底线”：一不杀人，二不杀人。影响地方政府的中心工作。

只要发生谋杀案，当地政府就很可能将其从普通刑事案件升级为政治案件；但只要没有发生谋杀案，就很难有这种可能。从技术角度来看，如果黑手党团伙不犯下严重的刑事案件，其安全性就会大大增加。

从公安局破案内部来看，不同类型的案件决定了不同的破案力度。治安案件和轻微刑事案件一般由派出所、治安大队管辖。他们办案技术条件有限，无法深入追溯普通案件的背景。而如果允许刑侦大队托管案件，就可以非常方便地运用各种刑侦技术（例如获取犯罪嫌疑人的全部信息并采取必要的监控措施），并且很容易掌握案件的背景。案件并揭露案件。理论上来说，只要刑侦队不计成本地投入，绝大多数案件都可以侦破。

因此，老练的黑社会团伙一般都尽量避免使用非法手段。即使万不得已才使用暴力，暴力程度也会得到有效调节，尽可能避免刑事案件的发生。他们都知道，一旦失去一条生命，事情就会变得严重，后果难以预料。

黑社会也需要懂政治。现在一些共同的政治常识已经融入了公安局的办案规则中，大多数黑社会团伙都知道这一点。比如，在“严打”时期，大多数黑社会团伙都知道在这个时期应该克制自己。一些擅长经营的团伙甚至会主动向公安局提供相应的“记录”。

但一些更深层次的政治会考验老板的智商。在我们的调查中，县委、县政府主要领导决心打掉该县的一个黑恶势力。因为在园区建设过程中，他们干涉了征地拆迁工作。一方面，他们鼓励村民成为钉子户。另一方面，他们联系乡政府，要求承包公园内的土石方工程，试图“吃掉政府，吃掉村民”。

这种插手重点工程、影响县域中心工作推进的做法，无异于公然挑衅政府权威。结果必然是公安机关集中力量侦查，找到更有力的证据，加快打击力度。